5 抬高槍口
次日清晨,力克和其他被拘押者被帶到一個空曠的停車場,陽光透過昏霾中的濃霧黯淡地撒在講台上,講台後面的高牆上赫然寫著「集中營」幾個大字,令力克不寒而慄,伴著恐怖記憶,他呆呆地打量著。大字上方立有色可像,旁邊還有一面鐮刀斧頭圖案的紅旗,在旗桿上顯得懶洋洋的樣子。
力克注意到左邊是宗教信仰人士,而右側則是無信仰者,大家都被要求面向講台,接受進一步的教育。
一名高大的金髮警官走上講台,聲音低沉而洪亮。他自我介紹是這個集中營的副總管RussJohnson,開場一番話充滿了黨性和服從的宣言。他強調色可主席和黨是唯一的拯救力量,試圖用一種激昂而空洞的邏輯來改變這些人的思想。
他說:「第三集中營是一個重點集中營,是色可主席親自打造的集中營,你們能夠來到這裡,當然是你們的榮幸。新時代是什麼?必須改變你們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,必須規範你們的一言一行,必須愛我們的黨和色可主席,透過學習,合格的才能真正的成為無產階級戰士,你們將重新回到社會,你們散發的每一個社會主義能量都是我黨需要的。這裡沒有神,也沒有什麼救世主,唯一能拯救你們的只有黨和色可主席,黨會給我們每個歸順的人一份工作,分配公房,獲得平等福利,共同邁向數字社會,所以我們必須感謝黨!」
他清理清嗓子繼續說「「好,下面我們來完成一個簡單的表述,就是對色可像低頭鞠躬。」
左邊的宗教信仰團體齊刷刷的不低頭,這些堅定的人們,只可以對自己信仰的神低頭,寧可面對被迫害,也不願在信仰上有所退讓。
Russ知道這是常態,一時間也逼不出來。他們被衛兵押去高牆內,留下的是一片沉寂和一些木然的目光。
Russ便對剩下的人大聲嚷嚷,並讓大家看看黨旗和色可像,命令再來一次,這次比之前挺著頭的人又多了些。
Russ舉起雙拳大聲訓斥著:「這裡不是民主自由的美國,而是色可主席親自打造的集中營,我們的衣食住行都是色可親自提供,要把這個集中營打造成為模範集中營,所以你必須要愛黨和色可主席,這是兩個基本點,看色可雖然有點刺眼,但腦袋裡只要想著溫柔的綿羊就會看到慈祥的目光、看著他的大鬍鬚,就會感受到博大的愛。」
Russ讓大家用滿懷愛意靜靜地註視色可主席三分鐘。力克無法從色可的像中看出任何慈祥,也找不到喜歡他的理由,這三分鐘除了恐懼外很難生出對他的愛,雖然不喜歡,還是違心地按指令鞠躬了二次,想必自己是否太懦弱,可是爺爺當年也是弓腰低頭走過來的,一代又一代都在高壓下不得不向黨低頭啊!在那樣的環境裡生存,只有低頭才能苟且偷生,即使來到美國,那股紅色文化的慣性,使自己還沒有完全把腰直起來,現在又要躬下腰去順從?
力克理解生存的必要性,卻不願讓自己的靈魂被這虛假的「慈祥」所擺布。懦弱的他最終屈從於恐懼,在眾目睽睽之下,他無法抵擋內心的反抗。
當他感到左右為難的時候,Russ突然叫大家做好準備進行第三次鞠躬,這次力克決定把腰挺得直直的,不過他偏偏在這個時候突然想到一個可笑的問題,三鞠躬不就是給死人行鞠躬禮嗎,看來他們對東方文化理解不透徹,三鞠躬不就是咒色可去死嗎?那麼到底是鞠躬還是不鞠躬呢?他彷彿突然間有兩個我,一個勇敢的我,一個懦弱的我,兩個我開始打架,一時間難解難分,拿不定主意,又聽到Russ大聲的重複一遍,恐懼令懦弱的我佔領了上風,彷彿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過來盯著恐懼的我,力克不敢看周邊的警察和拿槍的衛兵,腦袋不聽使喚的開始下垂,他努力地抬了一下,但感覺腦袋實在太沉重,最後還是把腦袋垂了下來,腰部也很跟著躬了下去,雖然有很大的恥辱感,但畢竟思想中也有一個很好的理由。
突然聽到一陣劈哩啪啦的扇耳光聲,並且耳光聲已經到了身邊,彷彿下一個就該輪到自己了,他將頭完全低下來,腰也非常配合朝下彎,不得不做了一個深深的鞠躬,扇耳光結束之後,大家才緩緩的立起來,旁邊這位高高的白人,臉上明顯掛上挨過耳光的紅印。
他悄悄地對力克說:「我叫WilliamBrown(威廉‧布朗),請記住我。」力克感覺像是一句告別的話,呆呆地望著他輕輕地點頭。
Russ說:「很好,我們已經完成了測試,達到10%的人不低頭,看來你們這群人沉迷很深。」
警方不會讓不低頭的人去影響一大片已經低頭的人,Russ讓不低頭的人站出來,將押去高牆內的強制轉化區。力克也想站出來,與William在一起是可以壯膽的,這點高昂的積極心態一閃現出來,好像也能被色可那雙眼睛窺探到,心裡的鬥爭雖然很激烈還是勇敢地挪動了沉重的腳步,剛站出來被一個警察看了看他的左右臉,沒有耳光印就一掌推了回來。
Russ對這場「儀式」感到不滿,隨後,他讓那些依舊拒絕屈從的人站出來。對於這些被認定不合格的人,似乎是要施加更嚴厲的懲罰。Russ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:「我今天心情不好,讓這49人站到講台後面的牆邊。」
這49人就被推去教官背後的牆邊亮相,接著一排抗槍的士兵來到現場,好像是要製造一場屠殺?
Russ的心情會如何影響這些不低頭者的命運無人知曉,場面瞬間凝結,歷史仿佛正在重演。
Russ來到指揮官身邊耳語幾句,指揮官點頭令49人轉過身去面對牆,指揮官舉起右手,士兵也端起槍瞄準49人,所有人都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,Russ今天心情不好就可以隨便殺人嗎?
力克心想,剛才幸好被士兵推回來,否則也跟他們一樣將挨槍子了,雖然自己沒有站在那49人當中,但好像還是站在他們當中一樣,此刻也感應到被槍瞄準的滋味,心裡恐懼到極點,正在等待最後一霎倒在血泊中。
指揮官將高高舉起的手果斷的放下,啪啪啪的一排槍聲響起,49人都定住了一般,沒有動靜,也沒有倒下來,都轉身面對士兵,這時候能見度也變高了,好像老天有意將49人放大了一個尺寸,就像特寫鏡頭使每一個人都顯得特別偉大,他們有男有女,似乎全世界各種族的英雄大聚會。
他們轉身的意味很明顯,沒有被子彈嚇倒,也請不要從背後開槍。而軍警呢,難道真的把槍口抬高了一寸?仿若一句亢長的話語,被壓抑的噪音伴隨著所有人的恐懼心跳,只在最後湧上了結局的波瀾。那短暫的寂靜,鼓舞了一絲希望。
解散命令突然到來,力克心中長舒一口氣,揣測著這場政治遊戲的判詞,每個人都受到了一次刻骨銘心的驚嚇,也許這就是Russ想要的效果?
高牆外是思想教育洗腦班,高牆內是強制轉換區,分許多區,包括關押大量有神論的信仰群體的監區,附近不遠處有些冒煙的高煙囪,據說是勞工生產基地。
力克與其他順民低著頭一道去了「思想教育」的環境,這裡的目的是所謂「洗腦」。學習大廳,擺滿了沒有靠背的小板凳,裡面已經坐了50人,說是上期留下來的,是可塑型的還需要繼續洗腦,與他們新來的500多人融合在一起,女的坐一邊,男的坐一邊,中間是過道。
思想官員從過道來到講台上說道:「我叫PeterMiller(彼得·米勒),是你們的思想教育官,歡迎你們這批親共人士來到洗腦班!」
親共人士?難道我也被視為親共分子嗎?力克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往:在美國的生活中,是否有任何親共的痕跡?在這場觸及靈魂的自我審視中,他能否維持心中那一絲真誠與信念?
力克順著親共脈絡一想,縱然不喜歡共產黨,但行為上的確幹了一些親共的事,剛來美國,就貪圖紅色學院各種優惠,喜歡校園內的孔子塑像和一派中國傳統文化的佈局,還有許多華人教職員工方便溝通,就親手把兒子送去紅色學院,接受紅色文化薰染。
又一次,同鄉會安排上街搞活動,很簡單,只是站在指定地點等待遊行結束就完事兒,力克發現自己所站的人行道圍欄上插了一排紅旗,雖然不用把住旗桿,但感覺自己就是充當了舉旗手,就轉身離開,其他站到最後的人,說是可以領到200美元,實際上每人只領到60美元,而同鄉會硬要塞給力克200美元,這其中意味不言而喻,他以未站台為由拒絕收錢,沒想到他們竟然將小小恩惠塞給了豆豆。
還有一次,同鄉會會長和一匿名人士找力克私下談話,他們知道力克曾經在紅色大本營多次入獄,當時引起國內外的一些關注,他這樣的人如果在海外發出一點聲音,影響會很大,黨要給這潛在威脅張開雙臂,可提供任何資金,無論開公司開餐館還是開辦自媒體,都會資金支持,特別是自媒體,保證包贏不虧,力克一聽就是紅色大本營那一套滲透和收買嘛,他知道,對極權政府小罵大幫忙的人士大有人在。他們多次收買力克沒有成功,就給紅色學院讀書的兒子提供了一筆豐厚的獎學金,力克問過學院老師,而得到的回答是:你們背後有一個強大的母親,黨沒有忘記你們!
後來想要寫點揭露中共的文章,卻無形中好像已經失去了昔日的熱血和鬥志,總也提不起筆來。
對Peter的親共說法,力克認為自己並沒有向加州警方和集中營透露半點關於親共的事,怎麼會有親共的說法呢?Peter好像揣摩出了力克的心思,他背著手在中間過道緩慢走到力克身邊又補充道:「即使許多人暫時沒有親共,但你們能給色可主席鞠躬,說明有親共的潛力,你們也是沒有任何信仰,是可塑性的,你們當中大部分是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接受過無神論教育的,都是很好的產品材料,很容易被統一到黨的價值觀上來。
Peter一邊走一邊說:「你們當中有很多人為社會主義做出了偉大的貢獻,但你們的思想還沒有真正跟上;還有許多人,心裡正在抵制我黨,正在罵我黨呢!但是,你們是能夠與黨站在一起的,無論你們現在心裡接受還是不接受偉大的黨,不到兩週時間,我保證你們將會有一個巨大的思想轉變,所以你們需要在這裡好好學習,盡快把你們的思想提高上來,早日回到社會。
Peter走上講台提高嗓門大聲說:「那些行為和思想不統一的人,希望你們在這次洗腦訓練中表現出色,否則,你們會體會到集中營是怎樣熔煉人的,你們必須做出一個明確的選擇,透過考核,就可以決定哪些人可以成為合格產品投放到市場,哪些人需要留下繼續加工,哪些人需要被無產階級專政工具打倒。
開場白結束後,力克被帶到一間男生宿舍,差不多有60個雙層床,他睡在一個上鋪,可以透過小鐵窗看到外面的燈光和鐵絲網,天色一片漆黑,佈滿懸浮的昏霾粒子在路燈下露出一團混濁,有些小飛蟲繞來繞去。
與力克的鐵床相鄰的是一位緬甸裔的吳努,他聽說李力克來自中國非常高興,就用漢語和他交流,並介紹自己是華裔緬甸人,父親是中國人,1989年在六四鎮壓中逃亡出來的學生,當時父親不知道如何去民主國家,心急亂投醫就先偷渡去了緬甸,後來與緬甸人結婚,才得以落腳安身。吳努作為緬甸華裔非常向往中國,長大後獨自去中國流走了二年,只是為了一個神聖的信念,吃了很多苦,不過他卻不願意告訴力克這個神聖的信念。
力克就換個話題說:「你認為數字社會真的會蠶食全美國嗎?」
「加州被淪陷,全美國還遠嗎!」吳努的回答讓人感覺他是很有思想和見解的,他移民到美國雖然時間不長,卻非常關注共產主義在美國的滲透。
他用被子遮住嘴巴,對旁邊的力克低聲講述了許多清晰的見解,力克像找到一個知音,也低聲暢談自己的政治觀點,可是燈一熄滅,任何人都不允許說話。
夜更沉,記憶浮現,一幕幕似真似幻:49名勇敢者,展示了一場不屈的儀式,一場無聲的對抗,像是潛藏在他夢中的希望,等待著光明的解放,讓力克印象最深刻的是William,他那滿臉鬍鬚的臉上一雙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,他皺著眉頭,酷似西部牛仔勇猛的英雄形象。他們把槍指向這49人,竟然把槍口抬高了一寸,Russ最後只說了一句:「你們已經死了!」就離開,真的很難明白他們要幹什麼?究竟在釋放什麼訊號?把槍口抬高一寸,是當年柏林牆上對那些扛槍士兵的鞭策,士兵可以把子彈打到柏林牆上而放過他們。今天他們也把子彈打到牆上,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麼鬼。
想著想著就睡著了,他將腦海中的那些訊息帶進了夢境:這49人與對面的49名士兵面對面,他們都戴著牛仔帽,沒有一人手持武器,但他們每個人的腰間都別著一把左輪手槍,雙方互相對視,空氣非常緊張,這時候哪怕一根針掉在地上,都會引發一場殊死搏鬥,最後還是這個該死的Russ,他站在台上呆呆的,本來也是一動不動,但嘴上的煙屁股一直燒到了嘴唇,他哇哇大叫滑倒下來,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剎那間,槍聲響起,「呯——」的一聲,這是所有左輪手槍的和聲。Russ趴在台上一看,對面49人都一臉威嚴,不知背對著教官的衛兵們臉上是什麼表情?不過至少他們還站著,所有人都還站著,現場只有一人倒下了,就是Russ,他本能地摸摸腦袋,確認自己還活著,再看他們都握有手槍,究竟誰把誰消滅了呢?他眼睛瞪得圓圓的,現場所有人張著嘴瞪著眼,是否子彈真的需要飛一會兒呢?都在想同一個問題。片刻,49名士兵一個接一個全部倒下,現場響起一片掌聲,集中營裡的所有人都聚集在現場,見證了世界上最公平的對決,所有警察和士兵都沒有阻止這49名勝利者離開,這是遊戲規則,都給獲勝英雄讓出一條道,他們在掌聲中昂頭挺胸地離開集中營。William突然想起什麼,還特別跑回來給力克一個擁抱,力克感動得熱淚盈眶,得到英雄的擁抱是多麼偉大的榮譽!夢中的兩行淚痕一直掛到天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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